影—卫冰
宜昌大撤退:长江边的烽火逆航
1938年深秋的宜昌,长江水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,在码头边打着旋儿。江风裹着煤烟味和隐约的火药气,掠过搬运工老张黝黑的脊梁——他正弯腰将一个贴着“精密仪器”标签的木箱扛上跳板,木箱边缘的铁皮硌得他锁骨生疼。
“快点!日本人的飞机说不定下午就来!”跳板那头,民生公司的调度员扯着嗓子喊,声音里的焦灼像江雾一样弥漫。码头上挤满了人,有穿西装的工程师抱着图纸夹,有戴眼镜的教授扶着装满书籍的藤箱,还有穿军装的士兵押着盖着帆布的卡车——谁都知道,这些帆布底下藏着的,是兵工厂的机床、大炮的零件,是整个国家最后的工业火种。
老张抹了把脸上的汗,瞥见江面上密密麻麻的轮船。民生公司的“民风”号正在装货,甲板上堆着小山似的物资,水手们喊着号子把钢丝绳往货箱上捆。他认得船长,姓王,前几天还跟他说,宜昌到重庆这段江,暗礁比星星还多,平时走一趟得三天,现在要赶在枯水期前把东西运完,只能白天装货,夜里开船,连轴转。
“张师傅,搭把手!”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喊他。老张跑过去,才发现是个女学生,正费力地拖着一个大木箱。“这里面是学校的显微镜,老师说,以后办大学全靠这个了。”女学生喘着气,眼睛亮得像江面上的星星。老张心里一动,想起自己在乡下的儿子,要是没打仗,也该坐在教室里念书。他没说话,只是弯腰把木箱稳稳地扛到肩上。
傍晚时分,警报突然响了。刺耳的尖啸划破江面,所有人都慌了神。“飞机来了!”有人喊。老张抬头,看见天边出现几个小黑点,越来越近,最后变成带着太阳旗的轰炸机。“快躲!”调度员扯着他往码头边的防空洞跑。炸弹呼啸着落下,江面顿时掀起巨浪,“民熙”号的烟囱被炸开一个大洞,黑烟滚滚地冒出来。女学生尖叫着抱紧头,老张下意识地把她护在身后。
轰炸停了,江面上飘着油污和碎木片。王船长站在“民风”号的甲板上,吼着让水手们继续装货。“炸坏一艘,咱们还有几十艘!”他的声音嘶哑,眼角却红了,“日本人想断了咱们的活路,咱们偏要把这些家当运到重庆去,等打跑了鬼子,再把工厂建起来,把学校办起来!”
夜里,老张躺在码头的草堆上,听着江轮的汽笛声此起彼伏。他看见“民风”号缓缓驶离码头,船头的灯像一颗孤星,在黑暗的江面上破开一条路。王船长站在驾驶台,手里拿着望远镜,目光坚定地望着上游。老张知道,这一船船运走的,不只是机器和书籍,还有希望。
一个月后,枯水期来了。宜昌码头渐渐空了,只剩下被炸弹炸坏的起重机和断了的跳板。老张坐在江边,看着江水一天比一天浅,露出底下的鹅卵石。这时,一个邮差递给他一封信,是王船长从重庆寄来的,说“民风”号安全抵达了,那些显微镜已经送到了临时大学,机床也在山里的兵工厂组装起来了。
老张把信揣进怀里,对着长江上游的方向,狠狠地吸了口烟。江风还在吹,带着水汽和泥土的味道,就像他小时候闻过的一样。他知道,只要这些火种还在,这个国家就烧不垮,炸不灭。等到明年春水涨起来的时候,总会有新的船从重庆开回来,载着打胜仗的消息,载着重建家园的人们,回到这片他们拼死守护过的土地。
